音徵走得太匆忙，什麽都沒帶，三四天沒吃沒喝了。沼澤之地太偏遠了，離樂靈族的山谷太遠了，他明明完全沒有停下過腳步，怎麽就是到不了？

是他的心太過於急切，還是他的腳步太慢了？他從沒覺得自己的是心臟這樣地跳動著，由小小的鼓點，變成了傾盆大雨，澆得他步伐沈重。沈寂了一百年，驀地，重新蛻了顏色，鮮活躍動起來。

那些雀躍，是以前都不曾有過的，原來是失而覆得的喜悅。就算沒吃沒喝，也不妨礙他的渴望。

他一路上也問過沿途的部族，都不知道青池在哪裏。

他只好繼續前行。

沼澤之地是靈渠禁地，一般的部族都敬而遠之，不會去附近，他一想到青池在沼澤之地附近，他就有點害怕，他不知道蔓枝和封靈族會不會有什麽牽扯，會不會有什麽危險？

音徵又走了五天，終於看見了一片窪地，和那個小小的青池。從外面看起來，高高的草葉與周圍格格不入，就像是從地裏憑空長出來的。周圍都是小溪流、泥土，只有那一片是綠油油的，和一棵枯古樹連在一起。

他看得出來，青池外面有結界，他下意識覺得是封靈族的結界。畢竟不遠處就是沼澤之地。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打開這個結界。

但是若離說蔓枝就在青池，打不開也要試試。

謹慎起見，他用了全力。

令人意外的是，輕松就打開了，還有些用力過猛，青池的草葉都震蕩了一下。

撫曲感覺到一陣強力破開了結界。

她想著沒靈會來青池，畢竟她當初選這個小池塘就是因為離沼澤之地很近，沒靈敢來，她和青荇待了一百年都很安寧。她後來有了靈力，也只是隨便設了個簡單的結界，以防淵古過來找封幽冥，會有個提醒，可是淵古再也沒有出現過。而且她的修煉方法和一般部族不一樣，她的結界沒有族別之分，只要靈力高強就能打開，不會區別身份。

如今只是個簡單的結界，竟然有如此強力破開，她頓時警覺。撫曲調動起周圍的草葉，草葉都劇烈擺動起來，一致對外。封幽冥此時也在青池，手裏已經躥起跳躍的水花。

音徵看著青池外面奇異的變化，有些驚異，這樣的自然異動，不是靈族可以操控的，難道他觸犯了什麽？禁地附近也不能涉足嗎？這個地方有些詭異。

音徵還是逐漸靠近。

撫曲感受到強靈力的方向，對著那個方向分開了草葉，於是她和封幽冥便出現在了音徵面前。

音徵直接呆住，真的是蔓枝，但是細細一看，好像又有些不一樣。緊接著他才註意到站在她旁邊的封幽冥。

“你是誰？”撫曲先開口了，其實撫曲有些猜測，除了她和封幽冥、青荇，知道青池的，只有若離一個人，她以為是若離來找她，沒想到面前站著的是個男子。

“樂靈族，音徵。”音徵自報家門，他感覺到兩人強大的壓力，他可能靈力不如他們。但其實他感受到的只是環境的壓力，並不是來自於撫曲自身的靈力強弱氣息。

“樂靈族到這裏來幹什麽？這裏是靈渠禁地，你不知道？”封幽冥面帶不悅，他本來就因為撫曲很討厭樂靈族，聽到音徵來自樂靈族，自然沒好感。

“若離，讓你來的？”撫曲又問。

音徵眼神黯了黯，不想提及若離：“我以為你死了，蔓枝。”

“你叫我什麽？”撫曲皺眉，不解地盯著音徵。

“哦，你現在叫撫曲對吧？”音徵仿佛驚醒一般，始終不肯承認蔓枝失憶。看見她的反應，他又怕她不高興，只好承認。

“若離說她拿了你的靈力和記憶，你知道這些嗎？”音徵小心翼翼地問。

“我知道。”撫曲輕笑，“你來找我有什麽事嗎？”撫曲沒想到會這樣，她還沒去樂靈族找若離算賬，若離是先派音徵過來打探一下？

音徵楞住，是啊，他找她幹什麽呢？若離都說了，她忘記了，他還是要來，馬不停蹄就奔襲到這裏，見了面，然後呢？

“你不想知道你的過去？”音徵語氣中有些急切，他自己心急如焚，他受不了撫曲這樣的冷靜。

“你不記得我了嗎？”沒等撫曲回答，音徵又問。

“我要是認識你，我會問‘你是誰’這種問題嗎？”撫曲覺得有些好笑。

音徵註意到她用的是“認識”，而不是“記得”。現在他對於“蔓枝”來說，是完全陌生的。

“你可能不懂，拿走記憶指的是整段拿走，而不是只消除掉你的。”封幽冥在一旁好心解釋，他一聽音徵這些問題就明白了，他過去和撫曲肯定有些感情糾葛，他要趁機打擊一下。

封靈族除了禦水，還有一個能力是淵古直接賦予的，那就是取走記憶的能力，然後水靈淵裏面可以溫養著靈的記憶。但是這些記憶都是整段整段的，不存在記得某個場景卻不記得場景裏出現的靈這種情況，要取走就全部取走。

他不知道撫曲的記憶是哪個封靈族人取的，說不定是淵古親自取走的，但是肯定只有這種情況。

音徵暗想：這兩個人可真狠啊，每句話都像刀子紮在他心口。

“你是誰？”音徵對封幽冥有很大敵意，因為他和蔓枝看起來很親密。

“封靈族，封幽冥。”

音徵頓時不悅，又有些疑惑，“蔓枝……撫曲，你真的和封靈族扯上關系？”他還註意到兩人脖頸上掛著一模一樣的獸牙。靈渠男女定情之物多半是項鏈手鏈之類的裝飾，他從來沒想到過蔓枝會和誰在一起的場景。在他心中，蔓枝從來都是難以被馴服的，這個蔓枝不是從前的蔓枝。

“怎麽，你有什麽不滿？若離和封靈族也有牽扯，不然你以為我的靈力和記憶怎麽被拿走的？”撫曲感受到音徵的驚訝，諷刺地笑了笑。

她在靈渠流浪的時候，見到的靈多的是這樣對封靈族敬而遠之且有偏見的，沒想到若離派來的靈也不怎麽樣，起碼膽量是沒有的。

聽到這話，音徵明白了她的意思，又倏忽看到了點蔓枝的影子，蔓枝從來不會有偏見，她雖然無法無天，但是她一視同仁，膽子也大，所以她不會害怕封靈族。

“你到底想幹什麽？”撫曲已經非常不高興了。

音徵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，他不知道自己來幹什麽？也沒找到解決的辦法，只要她想不起來，他說什麽都是白費，若離一定是故意的。

來的路上，九天，他想明白了，若離喜歡他，若離一直都喜歡他，他是真的沒感覺，還是假裝不知道？他心亂如麻。

若離一定想讓他體會痛苦，他正好中了若離的計。

“我只是想來見見你。”音徵說完這句話轉身就走了。

他本來以為，重逢一定是個喜悅的時刻，畢竟他們過去關系那麽好，他被若離給的消息沖昏了頭腦，根本沒有思考其他的問題。在路上，他只想告訴她，他很想念她，他很高興，很激動。現在他什麽都說不出來。

他幹什麽在她眼裏都很奇怪，不如就算了，她還活著，看樣子，也還有靈力，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嗎？自己還想幹什麽呢？

過去了這麽久，一切都改變了。

“等等。”撫曲出言阻止。

音徵猛的回頭，以為有什麽轉機和挽留。

“我本就覺得時機差不多了，如今你恰好來了，我和你一起回樂靈族，我要找若離，我們是時候了結一下了。”

她現在已經三百歲了，在青池修煉了將近七十年，現在感覺十分敏銳，根據剛剛感受到的音徵的靈力強弱，她大概心裏有數了，她的靈力現在應該比若離強，就算還差點，也還有封幽冥在，沒什麽好怕的。

說完撫曲就走出了青池，踏入了窪地，她雪白的雙腳就直接紮入泥地，腳上一對腳環叮鈴作響。

音徵這才聽見這響聲，剛剛是草葉動靜太大，完全蓋過了鈴鐺聲響。

音徵沒有回答，只是停頓下來看了一眼撫曲，見她也不像是征求他同意的樣子，直接就跟了上來，他也就繼續向前走了。

蔓枝以前也是這麽隨意，一個決定說有就有了，如今的她也還是這樣，突然就說要和他一起回樂靈族。

他一邊走一邊在心裏比較，比較撫曲和蔓枝有什麽不同。

以前的蔓枝愛美，不喜歡紮頭發，一向都是他幫忙她的，長太長之後，她就紮成兩串，在辮子上插些桃花，還喜歡穿鮮艷的衣服，在樂靈族裏十分顯眼，遠遠的就能一眼認出。

現在的撫曲，頭發紮成一束，長長的耷拉在背後，發尾毛毛糙糙，一點都不整齊。只有幾根繩子間隔束著，頭發上也掛著些掛飾，是些小貝殼，也不知道從哪裏找來的。衣服則素凈了許多。但這些一點都不減她的美麗。

她從前就很美。

看樣子她沒有受什麽苦，她成長得很好。

音徵有些釋然，沒有什麽比她過得好更重要。那天，他一聽說她沒有靈力還流落在外，他就各種後怕，想著各種各樣的意外。

靈族壽命很長，繁衍很難，存活率低。可是一旦平安長大了，就很難死掉，畢竟大家都有靈力，避免意外的能力還是有的，部族之內也不會有什麽自相殘殺的事情。但是沒有靈力就只是一個普通凡人，也許會被輕易淹死、噎死、刺傷……他在巫靈族是見過這樣的例子的，因為確實有些靈生來就沒有靈力，在靈族看來就是殘疾，被看不起是家常便飯，也有的被各種靈重傷，最後不治身亡。

音徵還在神游，就聽見後面撫曲的聲音。他轉過身看了一眼。

“幽冥，我們一起。”撫曲轉過身伸出手，試圖牽起封幽冥的手。

***

三人就一起上路了。

一路上音徵都瞧見撫曲和封幽冥親密的樣子，他心中越來越不快。

最開始是賭氣，不和他們說話。後來還是撫曲主動問起，打破了沈默。因為撫曲發現，音徵對他們並沒有敵意，那日破開結界的強大靈力應該也不是想傷害他們的意思。

如今，除了危及生命和封幽冥，撫曲什麽都不怕，所以她就放下了戒備。

“我們過去是什麽關系？”撫曲開口詢問。

天色已黑，此刻三人圍繞著一堆篝火在烤肉，走了幾天，他們找了個地方在休息。

音徵特別想回答，可是他說不出來，話語好像梗在喉嚨，吐出來也不是，咽下去也不是。他們是朋友？情人？夫妻？兄妹？

竟然，都不是。

他苦笑了一下，他是喜歡蔓枝的，可是他不知道蔓枝是否喜歡她，而且現在已經問不出答案了，他一直以來都是一廂情願的嗎？整段記憶的消失，她一定連所有感受都忘記了。現在要是說出來，她一定無動於衷。

現在的她是一百歲以後的經歷塑造的她，與他毫無關系。

“朋友，我們過去是很好的朋友，我、你和若離，我們一起長大，你最喜歡的是偷偷到幻林斷崖邊上玩，害我和若離擔心。”既然喜歡沒有說出口，朋友就是最為妥帖的答案。

“幻林斷崖我記得，可是我不記得我們是朋友。”撫曲十分篤定地說。

“我們是三十歲的時候成為朋友的，你自然不記得了。”音徵嘆了口氣。

“我是在幻林斷崖被推下去的，所以我記得幻林斷崖，可是我竟然沒有死，然後我就離開了樂靈族。”撫曲看了一眼封幽冥。

封幽冥明白她的意思，搖頭：“那次可不是我，應該是淵古，我是在沙靈族之後才插手你的事的，那時候你已經在靈渠流浪了。”

音徵心下一驚，淵古？？蔓枝為什麽會和淵古有牽扯？也對，淵古是封靈族族長，如果她和封幽冥有牽扯，和淵古有淵源也是可能的。

他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，“誰推的你？”

“沒看到，反正就被推下去了。這次回去，誰最害怕，那就是誰推的嘍。”撫曲有些得意地笑，看著音徵，那模樣，好像沒有心。

撫曲察覺到音徵的沈默，“你是想問，是不是若離吧？”

“對。”音徵又覺得她哪裏是沒有心，她是太有心了，在她面前他不過是個陌生人，她就能猜中他的心思了。

“不是她。她那時候是護著我的，可是沒護住。”撫曲是被別的靈拖去幻林斷崖的，她沒有回手之力，若離趕到的時候，正好目睹她被推下去。

幻林斷崖有結界，撫曲沒有靈力，自然而然穿過掉下去。幻林斷崖的結界很強，就是為了避免發生意外，當時的若離還打不開。而且撫曲現在明白了，那種結界也是看靈力強弱，不識別身份，否則，樂靈族自己設置結界，還是會被樂靈打開，起不到作用。

她看見了，若離撲過去，確實是想救她的。

“若離，她說是你自己跳下去的。”音徵難以置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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